嘗 新
時近中秋,暑氣慢慢消解。四姐和父親催我回家嘗新。
嘗新是老家很隆重的節日。以前插雙季稻時,大家約定在農歷五月逢辛逢卯的日子,一起嘗新。在開始拝禾的那天,家家會折3穗最肥、粒子最多的稻穗放在神龕上,以表對天地的感謝。嘗新那天,將新碾的早稻米、新摘的蔬菜,還有自己喂養的豬、雞鴨、魚等全上桌。嘗新前要將美食敬奉天地神明和祖宗,表示感謝。在外工作的、嫁出去的,都要回家團聚,搞得熱的鬧的。后來一季稻盛行,嘗新就移到農歷八月了。各家的時間也不一樣。以往村里人來人往喜慶的氣氛也少了。
自從哥把田租出去,我們有10多年沒嘗過新了。所以,我對嘗新還是蠻有新鮮感的。
第二天,我早早坐車回去。一路上,想的都是稻谷的事。記得上次回家,大家忙著抗旱救災。今年夏天,一直以來旱澇保收的故鄉遭遇了最嚴峻的考驗,一連2個月沒下雨。一季稻出苞開花、早稻收漿長粒,10多口魚塘只剩了魚仔水,無水灌溉。一到傍晚時分,大家忙著買水、趕水。從3公里外的共和煤礦買地下水過來。碗口粗的水,兩個泵同時抽,一個小時15元,2個小時可保一畝田2天。哥說:“無償提供抽水設施的是該煤礦的一個老工人,他分文不要。收的錢是給另外2個24小時值班的人。大家說,搞完抗旱,要在電視臺點歌感謝他。”“今年的谷比任何一年都長得好,一穗有100多粒,立在那里,像城墻一樣。要是不抽水,是馬上到口里的食了;抽得水來呢,又劃不來。反正,拿這幾粒谷是要盡了把戲。”一位遠房叔叔對我說。他租種了20多畝田,每天就是水水水,人都要發癲了。“有沒有收入,收入多少,都沒辦法了。看著一年的辛勤要白費,不心甘。”堂哥插話說。
為了吃上放心米,今年,村里90%的人種了田。沒想到卻遇上了干旱。因為大家齊心協力,家鄉沒減產。
想著想著,到了家門口。進得家來,四姐正在地坪里翻谷。一陣寒暄后,父親安排:“今天下午曬谷,明天中午嘗新。”我說:“好。”
下午,太陽快落山時,我們開始收谷。哥和四姐把風車抬了出來,準備將谷車干凈后入倉。我已10多年沒摸風車了。關于風車,家鄉有個謎語和一個禁忌,謎語是:“四腳落地口朝天,肚里打鼓屁眼里出煙。”禁忌是車空風車會逗狗趕起咬。所以,一般情況下,沒有人隨便動風車。我負責搖,哥喂谷。從上邊口里倒下的谷被風葉一分為三:最輕的直線從大風口里吹出來,是禾毛子;較輕的從風車直下,是秕谷;最重的從斜口傾瀉而下,是金燦燦的壯谷。風葉發出熟悉而遙遠的咚嘭咚嘭沉悶的聲音,那是對勞動的贊歌。好像哪里有回聲,原來嬸娘家也在車谷,搖手也在吭育吭育地叫著。傾瀉下來的壯谷谷尖與谷尖碰撞的沙沙聲特別動聽,那是稻谷的樂章。
侄孫在一旁又是爬風車又是耍壯谷,一會讓壯谷落在手心里,一會堵住口子,還嚷著要來搖風車。恨不得讓谷像水一樣放。我說:“莫急,慢工出細活。”將開關關小,讓他搖,搖得他手發酸,自然就會走了。果然,一下子就嚷著累,我接著車。不一會兒,滿滿一籮筐谷。哥說:“夠了。吃多少,車多少。到明上午谷冷了再碾米。”夕陽余暉照在谷上面,泛著橘紅色的光暈。望著整筐飽滿壯實的谷粒,我開玩笑說:“要是一粒谷要一滴汗才能種出來的話,一筐汗不知要出多少天。”哥接過話茬:“今年的谷好,也更貴值,一粒谷要出三滴汗。”一旁的父親感嘆說:“種粒谷幾不易得啊。只有這水浸根是養命之寶,吃不厭,吃起來清甜。要是拋灑拋那,會遭雷打的。”
晚上特別涼爽,我們在院子里歇涼。仰躺在長凳上,月華如瀉。深邃的天空,黝黑的原野,稀落的燈光,是故鄉秋夜特有的底色。墻角蟋蟀低低的吟唱,遠處村莊的狗吠,麻雀慵懶的幾聲空啼,風車均勻的歌唱,是永不褪卻的主題。還有桂花的無語飄零,板栗的莊嚴宣言,蘿卜葉苗等的稍然瘋長……安靜甜美得讓人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姐姐叫醒了我,到樓上倒床就睡著了。
第二天清早起來,我去園里走走。順著哥的指點,我沿著村里的武夷山片區扶貧開發項目——田園公路走,在露水的滋潤下,整個原野特別精神。路邊的雜草,葉面上緊密地醮著細小的露珠,葉沿上針尖大的水珠,含而不滴。遲收的晚稻,葉尖上的大而圓的露珠,晶瑩透明,只有一絲懸在葉尖上,讓人擔心一不留神就會掉下來。寬而澀的蒼耳葉,將露珠全部吸收,像剛從綠缸里浸過。父親常說,一蔸草就有滴露水來養的。意謂天無絕人之路。是的,一滴露珠就是一份愛,是大自然公正、普世的愛。上次大旱,故鄉的原野像大病一場,失去生機。有了露水,那些被烤焦的草又神奇活過來。
整個原野泛著一種微白色。走在路上,我不忍心下腳,生怕碰落了露珠,驚醒了小草美麗的夢。腳踩過的草,更清綠,更有活力。回頭一看,我身后是一串綠色的鞋印,心底有一種激動。平時匆忙,很少關注自我,總是在別人走過的地方千萬次重復著。感謝故鄉的原野,讓我拾起了逝去已久的驚喜和最樸素的自豪。
路通到了3個村交界的地方,也是最偏遠的地方。那里有一小片林子,松柏深沉,竹樹開始枯黃,林中匯聚了近幾個村的鳥,從早到晚飛不停、叫不停,沒人捕殺,自由自在。白鷺飛上了最高的枝頭,一動不動,我幾次反過身來望,還是一動不動。正疑心間,一只飛動了一下。其余小鳥此起彼伏叫著,隱匿在枝丫間,辨不清具體位置。望著四周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,我心里企盼著:路修好了,就不會荒田荒土了。
我往回走,正碰上叔擔著秕谷來喂魚。只見他將筐倒空,秕谷在水上成了一個小堆,但很快被滿塘尋食的草魚發現了,啄得滿塘星星點點,有的魚還翻出水面嬉戲。叔說:“禾毛、秕谷、糠是最好的魚食,嚼都不用嚼。”正欣賞著,隱約聽到姐在喊我,我三腳并做二步回了家。
吃完飯就是碾米。碾米機沒調到最佳位置,米中夾有糠皮和谷。我就負責車米。看著雪白的米粒從風車里吐出來,晶瑩透明,粒與粒相撞時發出低沉的沙沙聲,我忍不住抓起一把,啊,好香、好可愛,看了就想煮著吃。哥說:“可能有點糯。要試著放水。”一會,大姐、二姐回來了,哥弄了雞魚鴨,全家總動員。一會,飯菜熟了。敬過神后,就嘗起新來。不用說,全是無與倫比的美食。
也許是很多年沒嘗新了,今年我對嘗新有了深層次的理解。嘗新,是慶祝豐收,更是一種感恩。從一粒禾種變成一粒米飯,要經過浸種、播種、插秧、施肥、除蟲、灌溉、收割、翻曬、碾制等等環節,要很多輪手腳,每一粒谷上浸潤著勞動的艱辛。如果不是親自耕種過或至親的人親自耕種、自己感同身受過,我們就無法感受其中滋味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一袋米,僅是幾十元人民幣可以換來的一般商品。對自然的敬畏與感恩,對勞動的尊重也就蕩然無存。
中華民族素有耕讀傳家的傳統。先有耕,后有讀。耕是生存的基礎,更是培養良好品德的途徑。一個沒有真正參加過體力勞動的人,不會體恤勞動的艱辛,得不到勞動的快樂,更不會尊重勞動,不會對勞動人民有感情。長此下去,必會滋生享樂主義、奢靡之風。
當我們物欲膨脹的時候,當我們對生活這樣那樣不如意的時候,我建議帶著行頭,選上從禾種到米粒的某個環節,找個可以收留你的地方,用身體和心靈去品讀田野。或許,能找回最初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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