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 母
近年來,悲痛時??M繞于懷。早想寫點文字傾訴悲痛之情,懷念我已故的母親,以示對家母的祭奠。
母親于一九八八年三月八日去世,年僅四十八歲,她被病魔折磨了整整四年。那還是十六年前的“雙搶季節”,家里正熱火朝天搶收搶插。母親為收谷子上樓,不幸從上面摔下來,當時就不省人事。父親及弟弟們正在田間勞作,聞訊趕回來一看,驚駭之余,胡亂投醫,請了個鄉間土醫治療。此時我還遠在百里之外,正準備考研究生。當我得訊趕回時,已是第二天。母親一見到我,眼睛里閃著悲哀和希望:“科寶,我恐怕不行了!”此時我才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
母親的傷勢很重:腰椎壓縮性骨折引起主神經損傷。由于鄉間土醫的冒昧無知,采取不知是哪個發明的野蠻療法:使四個大男子漢將母親抬起來使勁拉,然后喝下一碗“鐵水”,土醫將母親背向天,平鋪于地,其人站在背上使勁一踩,母親痛得直叫天,此稱為接骨。這樣,母親的傷勢更嚴重了。當我趕回時,為時已晚,只得火速送她到地區人民醫院。當時,下肢已失去知覺,大小便阻塞,危及生命。她的手術是請最高明的醫生做的,醫生說:“截癱的可能性極大,恢復的希望渺小。多吃點好的吧!”我一直瞞著病情。手術后傷口恢復很快,母親的胃口也特好,但雙腿依然無知覺,大小便靠人工排泄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。我沒有妹妹,護理的擔子全落在父親和我肩上,有許多不便。母親在痛苦中掙扎著。
有時,當我們陪伴在她病榻前時,她突然說:“科寶,給我請個算命先生,算一卦,看我還能活多久。”多少帶有悲哀、絕望、求生之復雜心情難以言語,但她念念不忘的是,傷口愈合后,要回鄉下去,住在醫院開銷太大。象我們這樣的貧窮家庭,只能靠我這唯一在外工作的兒子借債治傷,我工作時間短,無積蓄,又未成家,她甚是心痛,于心不忍。我們安慰她,她仍不依。
母親的一生都沒有舒心日子。在她年幼時,家貧如洗,外婆生了六個女兒,母親排行第五。由于生活所迫,七歲時,母親在一地主家當童養媳,從小就受盡了折磨和屈辱。解放后,總算從苦海里跳了出來,母親提起那段結束了的往事,對共產黨感激涕零。母親嫁給父親時,只有幾間祖傳的破屋。我家地處偏僻的山村,在一個勞動日值八分錢的年月里,父母親一年到頭的辛勤勞動,還是不足以養家糊口。每年青黃不接的日子最難熬。這種時節,母親總要數次厚著臉皮湊東家借西家,不知受過多少冷遇和歧視。家境雖貧,但母親最不愿涎著臉為斗米給人說好話、求人情,就是最親密的人也如此。母親的姊妹們的家境都比我家好,但我看到她從未問他們要過什么。我從記事起,就經常聽到母親的教誨:人不管做什么,只有靠自己的雙手勤奮才能豐衣足食,依靠別人的施舍是過不了好日子的。我的獨立自強意識也是受她潛移默化的影響!當然,在我家最困難的時刻,也遇到過一些好心人。他們經常接濟我們一些。在揭不開鍋的時候,母親經常拿回一些干糧之類的吃食,我和弟弟們便像見了救命草似的。吃到最后,連手也舔了,末了還要趴在泉水里喝口水嗽口咽下去,但我們還不知道母親是餓著肚子帶回來的。我那時已開始懂些事,發誓長大后一定要買最好吃的東西孝敬母親。當我參加工作后,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,作為對母親的孝敬,母親甚是高興,但她卻把它們分送給了鄰里,她四十五歲生日時,我買了一盒高級點心,她卻說:“這太浪費了,太貴了。”照理說,母親該過幾天舒心日子了,可好日子沒過上幾天,她卻遭此大難,叫人如何想得通!
母親目不識丁,與她同年代的又一起鬧過大食堂的阿姨們,大都出外參加了工作。一想來,她總唉嘆不止,發誓一定要送我們多讀幾句書。隨著我們兄弟年齡的增長,半工半讀,多少能為父母分擔些勞苦,掙點工分,但成績并不比別人差。那年,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高中,而家里正處于艱難年月,是隊里典型的貧困戶,父親正開始衰老,許多農活已力所不能及了,很希望我就此停學,回家幫他種田,干上一年就可成為主要勞力了。我急哭了。母親深受沒有文化的苦處,堅決不讓我停學,她說:“就是累死,也要送完高中”。于是,暑假里母親帶我每天天未亮起程,趕到幾十里外的鎮上,為代銷店挑食鹽、布匹之類的商品,掙幾個腳力錢,為新學期準備學費,母親每次能挑一百二三十斤,而我只能勉強挑五六十斤,上午還得趕上隊里的集體勞動,在學校,我這個最不起眼、條件最差的學生卻在高考中一舉奪魁,被大學錄取的喜訊傳來,母親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:我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,成了我們這個龐大家族中第一個學歷較高的人。
母親的身體在村里數一數二的結實。受傷前,很少見她患過感冒、頭痛之類的小毛病。癱瘓后,她所表現的頑強,令人敬佩。母親是最普通的農村婦女,清清貧貧的一生,憑我的經濟情況,不可能享有大人物的為小病可以長期躺在醫院吃補品的待遇。手術后,病情仍沒有多大好轉,我用僅有的積蓄及朋友、同學給我的支持專程趕到上海買回一臺電子理療儀為她理療。她說:“沒有必要為我花錢太多了?!庇霉べY為她買點蜂王漿之類的補品回家看望,可她說舍不得吃,還直怨我浪費。母親是文盲,既無高深學問,又無理想作為精神支柱,她之所以頑強地活下去與病魔作搏斗,是因為她感覺到家庭的溫暖、兒子的孝順,鄉鄰的關心。曾一度,母親可以站立了,支撐著可以緩緩行動了。我從母親的臉上又一次看到了勝利者才有的快慰,她曾充滿信心地說:“科寶,我病好后,將來還要去你那抱孫子?!焙髞?,我結婚了,愛人1987年跟我回鄉下看望母親幾次,給她帶去很大的安慰。母親寬慰地笑了。逢人便夸未來的兒媳對她孝順、體貼。她仍然心里裝著全家人,整整一個秋季,母親為全家每人做了兩雙棉鞋過冬。誰也勸阻不了她。可她竟因此缺少活動致使胯部長了三個褥瘡,大病一場,再度被送進醫院。這次的危險程度可大大超過前次,已到大小醫院不愿接受的地步。病好后,已是元氣大傷,不能再下床活動了。當年,我和愛人陪伴著病榻上母親過春節,她很高興,食欲也好,每餐可吃一碗飯。此時,她仍樂觀地說:“我還不會死,我還要抱孫子的!”可春節后回單位只幾天,傳來了母親逝世的噩耗,我和妻子都懷疑消息是否確切。
我并沒有想到母親的最后離去會這么突然。她把兩個未自立的弟弟留給我們。對于母親的離去,我們悲痛欲絕!對于離開我們,母親更是不忍。守在靈堂里母親的靈柩旁,陪伴著母親度過最后一個漫漫長夜時,堂嫂告訴我:“嬸子去前我在身旁,囑咐我要給為她孤獨、痛苦、煩惱的病榻生活帶來慰藉的小狗喂點吃食?!笨膳R死前母親卻未給兒子們半句遺言。小狗也突然不吃不喝而死去。多年來,母親的音容笑貌總是歷歷在目。人生的短促和悲苦,我大意上全明白,面對母親的離去,我無法超脫,母親是極不情愿離我們而去,她在悲苦和疼痛中掙扎了整整四年。我有時真希望她是個哲人或基督教徒,能透悟人生,能將死自認為是一種解脫,但母親是實實在在的清苦一生,為生活所累的平民百姓。她的清醒的、痛苦的逝去,使我的心靈不得安寧。
此文初作于1989年5月
發表于2004年《婁底晚報》


